【云亮】花落花开年复年(29)
☆备香全程←过渡章
没云亮,羊驼要秃了
29.
一说长安城中,士族连枝,宗亲繁荣,各大名门府邸峥嵘轩峻,豪奢异常。
城东文国侯孙坚之府,春节之后,热闹非凡。先是长子孙策喜结乔家长女乔莹,又是二公子孙权向关家小姐提亲。不料几日之后,聘礼悉数退回,关将军附信一封,以言辞拒婚。
“……孙关两家,俱修武轻文,不宜连理。素闻君家长子骁勇,而纳魔门妖异之女。次子多谋,而无上进之志。其妹性烈豪迈,而不修女德……”孙权读罢书信,神色一沉,“家风有别,小女无才,恐妯娌难容,故彩礼璧还。”
“荒唐!”孙策眉一蹙,喝道,“退亲便退亲,还拿我们家人一一羞辱过去,这关家真是好大口气!”
“我就罢了。”大乔道,“魔门妖异,说得也不假。但是他这般污蔑小妹,有损女儿家清名。以后嫁人……”
“不嫁!”孙尚香眉一横,拍案道,“我还怕什么关家?这么傲慢无礼,臭得跟块石头似的,退了二哥的亲刚好!省的日后做了一家抬头不见低头见,本小姐还看着膈应。”
众人面面相觑,心中哗然。皆明白孙尚香一句“不嫁”并非一时气话。不免忧虑重重:她天性好胜,自视甚高,在外颇有跋扈之评。以待嫁妙龄,而不得贵族垂青。
却是无人得知,孙尚香数月前南游归来,在江南曾结识一落拓青年,已是芳心暗许。
八月绿杨堤岸,暑消昼短,一江客船靠了岸,骤雨忽至,孙尚香携着婢女,赶忙躲入一破屋中避雨。
雨倾盆而下,江上一片茫茫。隐隐听到岸边传来一阵长吟,由远及近:
“家山随处可行楸,荷锸携壶似醉刘。纵有千年铁门限,终须一个土馒头——”
孙尚香一探头,见一披着蓑衣,头戴斗笠的男子向破屋来。
“这人真有趣,一个人在雨里念什么呢?”婢女笑道。
孙尚香听他念诗清朗豪放,声音似能容下海千山千,料定心胸开阔。
“三轮世界犹灰劫,四大形骸强首丘。蝼蚁乌鸢何厚薄,临风拊掌菊花秋。”
念完最后一个“秋”字,男子已到屋檐下,一只浑身湿透的红鸟从他斗笠下飞来,一抖羽毛。
“呀!”孙尚香赶忙一挡脸,还是被溅了一脸的水,不禁怒道,“你这鸟怎么回事!”
刘备未曾注意到,这破屋里已有两人先在,赶忙道歉:“是刘某失礼了!请姑娘莫怪!”
刘备看这破屋狭窄,西边漏瓦雨泽下注,只有东边还能遮蔽,已容不下更多人,便退身道:“先来后到,既然姑娘在这儿避雨,刘某便不打扰了!”
“等等,别走,回来!”孙尚香打量他,“你姓刘?”
“姑娘,这地方窄小,怕是……”
孙尚香不依不饶,“你这鸟抖了本小姐一脸雨,不报姓名就想走?”
肥啾“咕咕”了几声,站在刘备肩上,小眼睛滴溜溜,警惕地望着这名气势汹汹的少女。
“本小姐?”
“我乃堂堂文国侯府大小姐,孙尚香。”
“原来是孙家大小姐。”刘备一听,立刻赔笑,“失礼!失礼!”
“我家小姐问你话呢!”那婢女提醒道。
“萍水相逢即是有缘,在下刘备。但这茅屋太过狭小,三人避雨,不免拥挤。”刘备作揖,又向后退去,“刘某江湖粗人,与大小姐云泥之别,同处一檐,比肩接踵,实属不妥。还是……”
孙尚香一身碧裙,早给雨打了湿,隐约透着身形,青丝粘在额上,腰间一柄剑倒是握得稳。
“哪儿那么多话?”她无奈一笑,头向外一点,雨势磅礴,雷电交加,天色更是黑压压一片,“既然有缘,挤一挤无妨。”
“咳……”刘备仍旧犹豫,半边身子在屋外,水像瀑布似的从蓑衣上流下。
见他眼神躲躲闪闪,似不敢正视自己,孙尚香又向后让了让,道:“快进来罢,还要我抬你不成?”
“……”
刘备试探着向前迈了一步。
“傻的。”
片刻后,三人围在茅屋一隅,生了堆火,烤着衣服。刘备的脸始终埋在下面,只敢看着面前篝火,半分也不上瞄。孙尚香隔着火光,看他如坐针毡的模样,起了玩心。
“喂,刘大哥。”
“咕咕……”
“你这鸟,挺肥的。”
“咕咕!”
虽淋雨狼狈,衣饰也粗糙贫寒,但孙尚香想起他在雨幕里念诗的豪放,竟从刘备眉眼里看出些英俊,不禁心头一荡。
尴尬沉默半晌,刘备终于忍耐不住。
“大小姐与刘某素昧平生,这般共处一室,干柴烈火的,给路人看去,怕是对您的名声……”
纠结一番,他还是决定咬咬牙说出来。哪知孙尚香闻言轻轻一笑,起身走近,剑鞘一出,拿在手中,自下而上抬起他的下颌。
“坏我名声?”
柳眉一扬,眼波流转。
她一抬手腕,剑鞘便抬高对方脸庞,孙尚香俯身与刘备四目相对,眯眼勾唇,“那你也得打得过本小姐才是。”
柴火劈啪作响,雨势依旧,肥啾忽地嗅出一丝莫名气氛,随着火焰攀升,“咕咕”叫着振翅,飞到房屋角落一柄锈锄上,嫌弃地盯着二人。孙尚香的婢女则是一掩唇,偏过头去径自笑起来。
江南好,夏雨流连,万千湖光山色,都不及这茅屋一隅。造尽天时地利,只为璧人一遇。
再说武陵上仙携赵云下凡,正值女帝当朝为政,权倾天下,如日中天,大兴土木,陆续修建宫殿佛堂,以彰圣威。
历时三载,天枢阁落成。武则天龙颜大悦,宴请四海名士共聚一堂,吟诗诵经,品评时事,景况盛极一时。
元月大雪,长安一夜覆为玉城,万树银花。
留云园中,青鸟自阴天飞下,落在雪枝上,向院里武陵君软语。诸葛亮忽觉肩上一沉,抬眸之际,一件裘袍轻加于身。
视线从书卷上移开。对方缓缓将裘袍理好。
“先生,天冷。”
不冷。诸葛亮心想。手却将衣服又收了紧。
赵云呼吸间,一团团白雾氤氲而出,正散于先生额前。
诸葛亮一眼望去,只见风雪中,少年那眉宇凛然,稚气尽脱,近在咫尺,不经意垂眸抬首,全是旧人如斯。不禁看得发怔。
见诸葛亮不住地凝视自己,不发一语,片刻也不挪开目光,赵云耳后一红,轻轻佯咳一声,别过头去。
“子龙。”诸葛亮不由自主伸手,为少年掸去了眉梢的晶莹细雪,“你可知晓,你还欠我一个承诺。”
年一过,赵云便算是十八了。虽于魔道而言尚是稚子,但三年间,他勤练武艺,日读不辍,寡言之性已大改,加之天资聪颖,人情练达竟胜过同龄人许多。
赵云不知先生所言是何,微蹙眉间。
“承诺?”
诸葛亮看他懵懂不解,慢慢收了手,自嘲一笑:
“罢了……”
三千年前,武陵君升为上仙后,第一事便是翻看前缘,寻找赵云还未一魂分为二身前的经历,不想竟在那浮生中瞥见了自己的模样,才知二人万年因果,皆起于那间小小的草庐。
既是云输了,便陪先生一生罢。
棋子一落,十指相扣——何止一生,该是永世都难逃此劫。
物换星移,又有几人能在此光阴洪流中停留。一世情缘看似落花流水,风吹而散,渺如潮逝,冥冥之中却又不曾改变。
斯人已逝,他本不应再问,但是此刻,失而复得之人近在眼前。诸葛亮只觉这园中一切,朝夕如梦,握在手中恍若一捧掬不住的沙,生怕一眨眼,又从指缝逃脱。
一念之执,何当追忆?
至今惘然。
“正月十五,天枢阁上,群儒论理,佳赋频出,文采飞扬,女帝揽尽天下人才,当下在筵席上指下数桩亲事,望喜上加喜。其中便有尚书令之长子与文国侯幺女一桩婚……”
诸葛亮坐在书房看书,青鸟站在窗棂上叽叽喳喳向他道来,他本毫无反应,直到最后一句,才抬头看了小白一眼。
“孙家大小姐?”
“正是!”青鸟向前一跳,落在灯盏上,语气急促,“大小姐不愿意,闹得不可开交,便给当场关了起来,她两个兄长轮番去劝,哭了不知多少回……”
诸葛亮不为所动,继续低头读书,道:“男大当婚女大当嫁,圣旨既然下了,我又能有什么办法?”
“您是武陵上仙,天下眷侣,哪有先生作不了主的?”小白记挂前世的孙尚香,一念及那女子的贞烈豪情,却被夹在两姓中间,生生逼入死路,便想今生至少莫再令她重蹈覆辙,“三界良缘,先生一线而定。这凡间一对儿鸳鸯,还不是您一念之间的事?”
诸葛亮不语,静静闭上眼去查缘,少顷,眸一睁,淡淡笑道:“不必了。”
接着又道:“很快,正主便会上门来的。”
傍晚大雪中,赵云带回一位伤痕累累的青年,说是在郭外一间破庙所救。
诸葛亮望着榻上伤者,道:“插手闲事,本不是你所为。非亲非故,你救这凡人做什么?”
赵云垂眸道:“一见如故,念从心起,不忍留他一人。等救了他,先生再罚云便是。”
此腊月寒天,冰冻三尺,那破庙不足避寒,如此伤势耽搁下去,必会落下病根。诸葛亮俯身查过刘备身上大小伤处,并无动容,一瞥赵云的固执模样,不再言语。
次日晓,刘备一身伤便都治愈了,诸葛亮坐在榻前,待他转醒。不必细问也知,方是为孙尚香定亲一事。
刘备醒后,见自己身在一处暖阁之中,室内铺陈虽不奢华,但每一物都巧夺天工,不知其所出所值。
“承蒙相救。只是刘某有祸缠身,不愿牵连,暂不便报答救命之恩……”
诸葛亮忙摆手不令他多说,只道:“孙大小姐拒婚一事,满城瞩目,你不必多言。只是明晚当是陛下所许良辰,所剩时间不多。你若意志坚决,此时该当机立断。”
“先生从何而知?”刘备动作一停,警觉。
他与诸葛亮不过萍水相逢,对方如何得知自己遭遇。
诸葛亮悠然一笑。
“天下有情人,皆不出我姻缘一册。你与大小姐,当属其中佳偶。否则,你走投无路之时,也不会得缘进了我的府门。绝处逢生。”
刘备大笑,其意悲怆怅然:“刘某家道中落,江湖布衣,身贱粗鄙。而她,是堂堂一品军侯之爱女,生在金玉堂,气度凌云,胜过男儿千百倍,耀如中天之日,与我成眷属,岂不是弃璞玉于尘泥?”
“若你当真以贵贱论嫁娶,甘愿一生碌碌于尘泥,又何必为她一纸书信闯侯府,辨是非,以至于负伤如此?”诸葛亮扇一摇,挪揄道,“可别说,是为了江湖义气。”
刘备哑然。
片刻,诸葛亮待他平静,开口:“今日,我便会传话给她。你若想好了,明日我自有办法助你。”
自苏醒起,这屋中竟始终飘着一股桃香。刘备回眸一望,忽觉这救命恩人神色谈吐有如故人,心生怀念。
“此隆冬季节,先生为何摇扇?”
诸葛亮手中扇一顿,复摇起来,抿一口茶,不紧不慢道:
“无关冷热,心闲罢了。”
江渚之上,千里飘雪,天枢阁静静伫立。女帝好奢华,龙蟠雕甍,凤舞飞檐,一层层通向天阙。
金窗玉槛之中,绣阁飘香,孙尚香坐在铜镜前,无心梳妆。嫁衣铺在榻上,珠帘轻晃。幽禁于高阁之上数日。今晚便是她既定大婚之期。
“大小姐,”走廊传来丫鬟的叩门声,“请让奴婢帮您罢。”
“不必。”她淡淡道。
对镜描眉,还未落笔,又将笔搁下去。拿过嫁衣,彩凤栩栩,披在身上,步履轻旋,一旋红摆便在闺阁中转开,如罂粟盛放。
她自嘲一笑,对那镜中红颜连连摇头。
昨夜津鼓声声,每一更都响在枕畔。
尺素空传,寒灯独守。一片女儿心,将在这绣阁里耗尽。
忽地,一阵鸟鸣从窗外传来,愈来愈近。孙尚香一惊,开窗去看,见一抹惹眼的红在空中来回盘旋。
“咕咕——”
心一震,她忙将窗开大,让到一侧。肥啾立刻一闪身飞进来,跌跌撞撞地扑在了梳妆台上。
孙尚香上前,双手捧起它一瞧:脚上赫然系着一封信,顿时心悸如鼓,忙取下来读。
“初见如惊鸿,听雨即醉。一别如星沉,夜夜衾寒……”
他真的来了。
见字如人,那短短数语,如惊雷落进心房。她唇一扬,闭上眼,瞬间想起那年江南的烟雨蒙蒙,小小的茅屋之中,火堆旁,漾起无边无际的心思。
别时容易见时难,倘若不走这一步,恐怕一生都难再见。
孙尚香匆匆脱下嫁衣,紧紧捏着刘备的书信,提脚踏上了窗棂。
肥啾“咕咕”地催促着,一跃飞上了她的肩头。一阵寒风迎面而来,她垂眸一看,这窗外水天冰封一色,虚空十丈。
身子一颤,复又稳住。孙尚香喃喃自语道:“我信你……”
“大小姐?”门扉再度被叩响,更多脚步声传来。似夹杂着兄长的声音。
“让我见见她。”
门外侍卫则道:“陛下有令,孙家人不得进入。”
“关这么高,还怕她跑了不成?让我进去!”
“公子……”
门外众人争执少顷,窸窣声响起,门锁被打开,一瞬,一股冰风穿堂而过,帘幕卷起,吹散一室焚香。
孙权抬起头,只见窗户大开,孙尚香向他莞尔一笑,接着身子向后一仰,直直地坠了下去。
“小妹!”
冬风托着她的身形,如折翼之鸟。
——你若想随他一生一世,明日书信一到,跳下这天枢阁便好。凭我之力,掩护你们离开天子脚下,不在话下。
眼前先是窗阁,飞檐,再是无尽的碧空。
她闭上眼,双手将书信攥于胸前,笑如春风,青丝飘散,裙飞如蝶。
孙尚香自天枢阁上殒身而下,将落地前,没入一片熙熙攘攘的桃花,华盖绽开,繁枝相续。
下一刻,桃树下等候的青年一手揽过自桃花间坠落的少女,稳稳抱入怀中。
再一睁眼,乾坤颠倒,白雪飞花中,对上那双熟稔的眼眸,心里一江春水浩浩荡荡涌动。
“你竟真的敢跳……”刘备苦笑,望着怀中佳人,眼里一片流光,“真当巾帼英雄也!”
对方便那么从天而降,他险些窒息,倘若没有这株桃树接着,哪还留得命在。
“当然敢。”孙尚香笑道,无一丝惧色,反倒伸手去刮他鼻梁,“你不服?”
“不敢不服。”刘备臂一收,直将人搂过放在了身前马鞍上,“我的大小姐,胆过男儿,天下无双。”
说罢,他提缰策马,喊道:“驾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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